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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,或如果海子活到今天
3月26日是个古怪的日子,这天夜里,整个北京似乎都在纪念海子。我走进东棉花胡同,看到一家酒吧打出了海子二十周年祭的字样,以为这里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。撩开门帘进到里头,看到很多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。有人在喝酒,有人在唱歌,有人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候,还有个老外正在卷一支奇怪的烟。节目单上写着周云蓬会来吟唱和朗诵,还有一个小剧团会表演海子的诗剧片断。我有点茫然地出门,继续寻向胡同深处,终于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巷子里找到了蓬蒿剧社。在那里,我终于和几个中年人接上了头。他们曾认识海子,是海子的同乡或同事。但也有人几乎没有读过海子的诗,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对海子起了仰慕之心,于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,为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点起了蜡烛。
海子是谁,似乎并不要紧。二十年前,一个陷入谵妄的诗人在山海关卧轨自杀,从此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。他的死就像一场慢捻儿地震,至今仍然在大地深处发出沉闷的回声。第一次听到他的死,也是在东棉花胡同,那时我还年轻得像一根刚摘下的蒜苔。然后,一年又一年,一次又一次,我参加纪念他的活动。人们朗诵他的诗,追忆他为数不多的事迹,称他为烈士和诗歌的王者,把他奉为物质时代来临前的预言者和殉难的圣人。这都是小圈子里的事。而在更广阔的视野上,在被称为公众的那个层面,甚至在主流诗歌的坛子里,海子依然是个被忽略和忘记的名字。
在不同的场合,人们已经无数次谈论过海子的诗歌,做过各种各样的评价。因为死亡而被无限拔高,是我们的时代经常发生的事情。在阶梯教室,在剧场和酒吧,人们无数次朗诵那些悲伤而有力、天真而近似愚蠢的诗句,“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/和物质的短暂情人”,“天空一无所有/为何给我安慰”,“姐姐,今夜我不关心人类/我只想你”。但也有另外的情形出现。有几年时间里,人们羞于使用麦子、土地、太阳等带有海子痕迹的农耕意象,因为那被视为与现代性相悖。海子似乎过时了。与此同时,诗歌也陷入浑浊与沉寂。围绕着诗歌的现代性,围绕着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,包括以怎样的眼光看待海子,那个曾经唇齿相依的诗歌圈子最终在盘峰决裂了。除了少数人之外,大多数诗人都受到了直接或间接的伤害,很多人不再写诗,甚至以诗歌为耻。但幸好这只是暂时的。当网络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时,曙光似乎也同时照耀在诗歌身上了,这是世纪交替之际所发生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。网络逐渐成为诗歌最主要的媒介,身世显赫的诗歌杂志从此走入穷途末路,同时走向衰败的还有诗歌权威、正统诗人和主流诗歌意见。不为任何观念所左右,手拿鼠标的新人类几乎是自发地爱上了海子的诗句,当他们到处粘贴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”时,他们甚至不知道海子是何许人。这样的景象,让我这个曾经诗歌沧海的人也困惑不已。我只能想像说,也许是海子的诗句有超越时间的、击中灵魂的力量。尤其是对于纯洁的心灵,海子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敌的。
一群看起来混得不错的中年人聚在一起谈论海子,则几乎是我这些年来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事。因为海子从来都和中年无关。我不无戏谑地提了一个问题:假如海子活到今天,会是什么样子呢?然后我想像,他可能会发胖,和某个根本不鸟诗歌的女人结婚,他的孩子会在昌平上幼儿园。为了方便进城,他大概会买一辆奇瑞大眼睛。他依然写诗,但他的诗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去读,更别说为那些句子着迷了。他的太阳、王、麦子、雨水、青铜、狮子、死亡都将没有任何分量。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?当然。物理世界允许这样的场景出现。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,这样的假设又根本没有意义,这就好像有人问德里达:如果你妈妈是个哲学家,你会希望她是哪一种哲学家呢?德里达的妈妈成为哲学家,和海子活到一个体面的年龄,都是不为物理世界所禁止但又同样荒谬的事情。《1984》的主人公在受尽摧残、灵魂变得雪白时,终于被处死了。一个灵魂始终雪白的人,实在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。海子的诗之所以影响了无数的年轻人,甚至让中年人也开始似是而非地热爱起来,那是因为他在那个特殊的年头“抢占了死亡的制高点”。死亡,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。换一个立场而言,没有人允许一个“那样的”诗人一直活下去、活到高龄,他必须是一个预言,他生下来就应该是悲剧性的。
对于我自己,这样的思量更显得意味深长。我也曾经像余世存等人一样,把自己看成一个流放者。海子死后的那些年,我住在大郊亭一家化工厂的宿舍里。那时的大郊亭还没有宽阔的四环路,没有商场、电影院和时尚的人群。坐黑暗的公共汽车,看见拎豆包的中年女人,用煤油炉炒菜做饭,欣赏厂长搂着稍有姿色的秘书跳舞,在压缩机的轰隆声里疯狂地写诗。偶尔有女同学远道来看我,我就给她煮速冻饺子吃,从她那里第一次听说了三起三落。惟一的娱乐,就是和工厂里的某个同事下围棋。但我没有变得灵魂雪白,在不知不觉间,我们这些人被时代忘记了。我们是否写诗、怎样思考,都已经无关紧要。当物质的巨大齿轮紧密咬合并疯狂旋转起来的时候,诗歌的遗腹子被远远抛向生活的边缘,再也没有人摧残我们了,于是我们茁壮生长,成为主流。我们不再为诗歌和政治所困,甚至不为任何事情所困,由此得以活得人模狗样。
从中年人的圈子里走出来,又回到那家小酒吧,听着周云蓬一边弹吉他一边嘟囔着什么,竟然就有了点伤感。周围有些漂亮的小姑娘在溜达,她们无一例外都在抽烟。伤感,也许来自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烟雾。但愿那是真的。